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更新于2011年04月02日 16:36:21

构成我们世界的其他原料
 


 一、领跑者
 在刚出炉的奥斯卡奖中,这部《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被放到一个不甚起眼的位置。然而,若说是能够在电影史上作为某个阶段的标志,让未来的人们反复谈论和产生影响,应该说,这部影片超过了那些获大奖的任何一部影片。这并不是说那些获奖者不够格,而是说一般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接受这样的领跑,包括奥斯卡的评委们。
 我指的不仅是它的混合形态。在它穿越现实与幻想、意识与无意识、人间与魅影的同时,它也打破了一般电影类型的划分。有批评说,该片将许多时间浪费在了介绍梦空间的“说明书”上,不像一个纯粹的电影,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然而换一个角度看,也许这正是这部影片的一个特点。
 为什么一部电影不能吸收更多的媒介形式?这部影片已经做出十分成功的范例,因而它看起来如此庞杂。科幻、心理、动作、惊悚、游戏,所有这些因素被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还有那些以梦境名义出现的悖谬奇观:巴黎街道上的商店突然如烟花般起爆,城市对面的高楼像海啸一样卷起扑来,大海边耸立着的阴森剥落的丛林般建筑,不是3D胜似3D。
 如此的“穿越”,同样凸显了某种后现代语境——最大限度地包容混合,杂糅纷呈,将不同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就像影片中主角柯布领导的“梦之队”,其成员远非仅仅出自美国,还来自日本(斋藤)、法国(造梦师阿里亚德莉)、印度(镇静药剂师游瑟夫)和肯尼亚(伪装师伊姆斯),这其中折射出当代文化的重要特点:乐于见到“异质”们和平相处,见到不同民族之间的人们互相交融。半个世纪前英国人罗素曾经说过“参差不齐,乃是幸福”。放到今天,可以说“参差不齐,乃是美学。”
 然而,这部影片并没有迷失在这种庞杂当中。仅仅是庞杂、斑驳、混乱,那就跌向了影片中所说的第四域——“潜意识的边缘领域”。在种种魅惑的外表背后,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是一位有自己真正思考的人,他有自己对于人以及这个世界的理解,他在思考的深度方面,应该不亚于从前那些电影中的大师,只是他看上去更喜欢混迹于一般观众当中,这也是今天的形势使然。实际上这部影片,远远不仅是一个电影事件,为电影观众而准备;而且还是一个文化事件,值得所有那些关注人类精神状况的人们来关注和讨论。
 二、彼得叔叔
 我们先来看这位不太重要的人物彼得叔叔——逝去富翁的老管家,也是小罗伯特·费切的教父。要想达到斋藤的目的——让小罗伯特放弃继承家业,此人作用不可替代。他两次呈现在梦空间里。第一次是伪装师伊姆斯假扮的。伊姆斯假装刚刚受过酷刑。患难与共中幼主道出实情:父子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儿子不了解父亲。这将成为下一步展开工作的起点——恢复父子间的信任。
 彼得再次呈现,是在第二层梦空间里。这回不是装扮的,而是作为小罗伯特·费切潜意识的影子,或者说是罗伯特潜意识的投射。他不是如同罗伯特本人及柯布、斋藤作为“梦主”(梦的主体),而是作为“梦的对象”。因而这场与彼得叔叔的谈话,仅仅是罗伯特一场自我对话而已。罗伯特已经进入为他设置的圈套,起疑彼得叔叔是否忠诚,是否在说实话,是否别有所图。然而,对于彼得的任何怀疑,其深处仍然是对于自身父亲的疑惧,担心父亲对于自己能够继承家业是否有信心。如果是那样,那么他就必须用行动来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他同样能够做得很好。然而,他又是矛盾的,他觉得父亲大可不必那样去想。“但是他错了”。这句话在观众看来,是由彼得叔叔说出,其实这正是罗伯特本人的想法,借用彼得的嘴巴说出来而已。这个彼得本来就是他自己无意识的延伸。
 这与人们的日常经验大相径庭。当我们在街上迎头撞见某人,认为他是存在的,与我们自身的存在一样确凿无疑。我们也会将这种经验带到对梦境的认识中,比如 “昨天我梦见谁了”,或者“谁出现在我的梦中”。实际上,与其说这个人“存在”于(“来到”)我的梦中,不如说他在我的梦中“被看见”。梦里“被看见”的,并不是这个人本身,尽管与他十分相像,而是我本人一手“导演”的梦的影像。
 这当然是弗洛伊德梦的理论。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愿望的达成,是释放被压抑的无意识的主要途径。然而这种达成,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隐晦曲折、乔装打扮的。因此,梦就有了两个层次:一个是“梦的显性内容”,一个是 “梦的隐性内容”。这一 “显”一“隐”之间,有着许多转化。从“隐”到“显”,也是从抽象想法转化为具体图像的过程。弗洛伊德自己举例说,他梦见自己“在刨一块木板”,这是具象的、显性的;这背后隐藏着的梦思是“我在修改一篇文章”。经过种种转化之后,梦中出现的图像究竟代表了什么,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甚了然,因而梦是需要解释的。
 简单地说,作为罗伯特无意识的投射,彼得叔叔是不真实的,但是作为心理能量,彼得叔叔又是确凿的,因而这个影子同时是“真实”的和富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位影子叔叔所携带的信息,推动了影片的叙事,奠定了下一个工作项目,推动了目标的实现。
 能够做到这一层,说明导演诺兰深知电影的本性,并将电影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电影本身便如同一个梦。观众身处电影院里,对于银幕上出现的光影,倾向于相信它们真的发生而不是怀疑。既然观众们手上拿着“梦合同”,准备来大梦一场,梦得越深越好,“梦中梦”又有何不可?
 顺便地说,中国电影很少拥有这种梦的气质。也许情形正好相反:故事的表象 (梦的显性内容)也许接近真实,甚至太实了;而人物所携带的心理能量(梦的隐性内容),却是虚假的。
 三、内置设定现实
 在调动和发挥电影本性的基础之上,诺兰由此而步上另一个台阶,他得以比弗洛伊德多跨出一步。
 当弗洛伊德试图揭开梦的神秘面纱,他走的是一条还原的道路——还原到童年,还原为现实经验,那么,他倾向于一个真实的世界,所看重的仍然是现实世界及其经验,认为它们才是更加重要和更为根本的。而当诺兰将梦境与现实相混合,让它们平行交叉不分彼此,那么,诺兰倾向于将梦境与现实并存,让它们并驾齐驱,不分彼此轻重,不把梦境看作是较低一级的,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是古典的,诺兰是现代的。此其一。
 其二,弗洛伊德的工作重心是释梦,是围绕着梦而展开;诺兰并不解释梦本身,而是在解释这个世界,他关心这个世界是如何存在的,于其中梦境(及幻想)发挥什么作用。换句话来说,弗洛伊德的终点是诺兰的起点,诺兰从梦境出发,将梦境继续提升,将它们当作造成这个世界的原料,由它们在创造新的现实。因此,谈论诺兰的方式,不是谈论梦,而是梦如何帮助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
 回到柯布与他的妻子这条线。这对夫妇曾经较长时间之内,过着一种幻想与现实不加区分的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乐此不疲,乐不思蜀,误认他乡作己乡。这并没有被看成什么病态。问题出在柯布的实验。他在妻子的头脑中植入了意念,让她的思维定格在某种永久的怀疑状态,这种经过灌输的“固定”才是可怕的。由此造成的后果,导致了柯布永久的、不能自拔的愧疚。
 愧疚是柯布挥之不去的心结。影片中除了在阳台上跳楼的那组镜头,其余妻子的形象,都是柯布内心愧疚的产物,是他思维的衍生物,如同第二空间里的彼得叔叔。从“现实”意义上来讲,她是不存在的,她早已不在人世,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包括与丈夫长相厮守的要求。这个要求来自柯布本人,是他自身没有尽头的懊悔和思念。
 就像罗伯特的矛盾想法构成了彼得叔叔一样,柯布内心中的愧疚,同样构成了这个人的世界,构成了他的生活的风景,产生了这个人生命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妻子又是“存在”的,她转化为柯布真实的心理能量。那些不了解柯布的人,不会看见他的这个愧疚,也不知道由此而带来的危险,但是阿里亚德莉知道,他的老搭档亚瑟也知道,观众在一旁也看得清清楚楚。柯布生命一朝尚在,这种思念和愧疚便同在。他的妻子不是被囚禁在第四层,而是柯布只能将她放在这个最深的地方。
 这种心理能量,甚至是一种比柯布本人更为强大的力量,柯布本人对此也无法控制。任何人不能用“唯心主义”来简单地加以否定,不能认为凡是肉眼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和不重要的。潜在的能量会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自动浮现,将柯布带到它要去的地方。事实上,它们造成了这个人的内在分裂,造成了这个人前进道路上的干扰。就像一辆火车要去某个地方,但是半途中不断遇到车匪路霸。
 从这个角度看,这位妻子在第三空间杀死了罗伯特,表面上看是这位女性想永久地留住丈夫的一种非理性行为,然而这其实是柯布本人对于处于内心深渊中的妻子的一种回应,是他自己的心声和矛盾所在。这就是为什么他无法在妻子杀死罗伯特之前对她开枪。这一迟疑造成了重大后果。当然,最终他的理性占了上风。“你只是个影子,是我想象出来的最好的投影”。他意识到她不过是他自己心魔的化身,是他原有的“内在设定”而已。
 由心魔而干扰了实际进程,由幻想而创造现实,人们一边体验着梦想,一边拿它去造出新的现实,看上去这是一个头足倒置的世界。然而,这是否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那个世界?我们是否正是以这样头足倒置的方式,带着自己的梦想、激情和各种欲望,来理解、接受、参与这个世界?并造成了我们处于其中的“生活世界”?
 我们不可能像一块白板“裸插”于这个世界之内,而是首先直接生活在自己视野、自己的情境、自己的历史与记忆之中,紧贴着自己生命的内壁,带着自身的全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信息,从中而生长发展出我们的环境、我们所面临的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称之为“客观世界”的,也许,没有比它更加难以接近的幻象。
 诺兰声称自己是在 “探讨清醒的生活与梦境之间的关系”,他是在一个商业片的框架之内,发挥自己的哲学思考。不妨稍稍设想,如果剪掉柯布妻子这一条线,这部影片仍然是成立的和精彩的。但是,或许对于导演来说,剪掉这条线,他就失去了拍摄这部影片的动力。这才是他对于这个世界要说的话。
 四、记忆设定未来
 这部《盗梦空间》还有一部前史,那便是《记忆碎片》(又译《失忆》,Me-mento,2001)。这是诺兰的灵感所在,是他的起点和秘密诞生地。这部横空出世的影片,实际上只是小电影,然而埋藏着日后爆发的巨大能量,《盗梦空间》只是它的放大版或通俗版。
 《记忆碎片》与《盗梦空间》有某些相似之处。主人公连纳同样因为妻子的去世而满怀愧疚,情感的挫折构成一个人深层的行为动机。但是它的形式比《盗梦空间》还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影片由黑白与彩色两部分交叉构成。导演本人对此解释说,黑白部分是想展示一种纪录片的风格,对角色进行客观描绘;彩色部分则表现主角连纳的思想,表现他以及周围的角色。然而正是这样的处理,构成观众分辨能力的极大挑战——与观众做某种智力游戏始终是诺兰的爱好。
 产生纪录片效果的黑白部分,其描绘是客观的,但是所描绘的对象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客观现实”。恰恰相反,它们仅仅是这个叫做连纳的人“头脑中的现实”和由此造成的他的精神状态。此人声称自己在妻子遭受强奸的现场,脑部受到重击,从而失去了短期记忆,近期发生的事情在他头脑中没有储存,过去的事情却记得。他曾是一位保险公司调查员,他在工作中也遇到一位叫森美的丧失临时记忆的人,他负责弄清楚森美到底是心理上的问题还是生理上的问题。他的结论是心理上的,保险公司不负责赔偿,他得到提升。
 这部片子的立场比《盗梦空间》还要走得远。连纳为什么要编出如此离奇的一个故事?他内心纠结重重,想为自己脱罪。他当然十分爱他的妻子,因而希望不是自己亲手结果了她,而是死在别人手里。他这样想着想着,就把事情说成了的确如此,把自己的故事嫁接到受调查的那位森美身上,把自己做下的事情如同森美做下的。如果说是记忆失误,那么他是选择性地回避和失误。实际上影片中有他给妻子打针的镜头,他应该记得妻子在强奸之后并没有立即死去。但是他本人的说法中一笔勾销了这一点,仅仅说成妻子已被歹徒弄死。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被他自己植入的“记忆”仍在生长。连纳相信不止一个歹徒杀死了妻子,于是他要寻人报仇。他越是不停地寻人报仇,他给自己寻找解脱的理由才成立,他也才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 “头脑中的现实”开始延伸到周围人们中来,造成了前面道路上一系列后果。人们利用他的不记事,通过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在他是茫然无知的,尽管他用纸条、拍照乃至纹身来帮助自己记忆。他相信人们指给他看的人都叫做 “甘?约翰”(他认为杀死妻子的凶手),对他们一一下手。
 他将自己面前的世界,构筑在“记忆碎片”的基础上。彩色部分与黑白部分的关系是:黑白部分的末端,正是影片的终点;而从这个终点开始回溯,终于达到了影片开始时故事的结局。换句话说,在通常认为是影片的结束之处,却是整个故事的中端,接下来的一半(彩色)已经被观众事先看了进去。
 “我是谁?我在哪里?”失忆的连纳每天起来在旅馆房间里问自己,竭力在记忆中寻找支点。这与我们一样。我们凭记忆串起自己的一生,将过去那个遥远的孩子认作自己的过去,由此而构筑起自己的身份与现实。然而,记忆也是有误的,人们会根据自己的某些需要来选择记忆的强度或直接遗忘,尽管这可能是无意识的。
 混合着想象、幻觉以及不准确的记忆,才是我们所处的经验世界。我们在体验和进入世界时,同时在进入和体验我们自己的梦想,就像阿里亚德莉对于柯布所说,你越是进入罗伯特的潜意识,便越是进入你自己的潜意识。

 

 
话题:



0

推荐

崔卫平

崔卫平

100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小时候浑浑噩噩 上课做小动作 老师讲课听不懂 考试勉强及格 被文化革命的飓风 一举刮到大街上 看大字报 听别人议论 观看战斗表演 从此对这个世界有了兴趣 觉得那是一个变化莫测 日新月异的场所 经常会有神奇的东西出现 不记得路是因为 道路这种东西 不是停留在那里 而是会自动生长 自动延展的 下次遇见它的时候 它就朝别的方向转过去了 记了也没用 观看变换的世界 也参与它的变换 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最喜欢的小说有《老实人》 做人做公民的榜样是伏尔泰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