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8日,在北京东郊宋庄“原创艺术中心”举行的“第九届北京独立影像展”开幕。简短的开幕仪式之后,放映独立制作剧情片《鸡蛋与石头》。影片开映半小时左右,遭遇拉闸停电。前来看电影的人们,一下子全都坐在了黑暗当中。有人马上发微博说,这是“史上最短影展”,刚开幕就闭幕了。
实际上影片的展映并没有停止。“北京独立影像展”本来就没有固定影院,是在宋庄不同的艺术家工作室里放映,得益于艺术家们个人的支持。去年同期也发生过同样遭遇干扰的现象,开幕式原定的地点被取消,后来撤到了栗宪庭先生自己的小院里。这里本来是他的住家,现在成了“栗宪庭电影基金”办公室。这个基金会是“北京独立影像展”的主办方。
继续放映当然继续受到压力。8月23日晚,在基金会办公室贴出公告,是栗宪庭本人用毛笔书写的:“接政府有关领导的通知,‘第九届北京独立影像展’提前于今日闭幕,特此告示。”落款为“第九届北京独立影像展组委会”。栗先生的字体很像他本人,外柔内刚。
栗先生同时还说:“1989年中国美术馆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因故停展’的告示是我写的,时过23年,又写了独立影像展的停展告示。无语……。”有人将这段话放到了新浪微博上,但是很快遭到删除。此前传得很广的关于开幕式的微博,此时也尸骨无存。
听主办人员介绍,早在春节之后,“有关方面”就对今年的影展不断进行问讯和干预。主办方必须不停地与“有关部门”进行沟通解释。上面的意思很明确,即停办。援引的依据,是2001年底出台的《电影管理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第342号)。据称影展涉及该条例的范围很广,包括第一章“总则”里面的第二条、第五条;第三章“电影审查”中的第二十四条、第二十五条;第五章“电影发行和放映”中的第三十六条、第三十七条、第三十八条、第四十二条、第四十三条;第六章“电影事业的保障”中的第五十三条;第七章“罚则”中的第五十五条、第六十一条。
简单地说,所涉及的条款指向两个方面的限制:第一,影展需要正式报批给国家电影管理部门,获得批准方可举办;第二,用影展统筹张琪小姐的话来说,影片的内容涉及“煽动性的”及“社会阴暗面”的问题。
对于需要报批的要求,栗宪庭先生的解释是:这个影展是他个人工作室的内容,展映的影片属于艺术家的个人创作,它们有着与电影工业、商业片、娱乐片完全不同的起点。因此,没有必要报批。也没有明文规定说,展示运用DV拍成的艺术家的个人创作,一定需要报批。张琪小姐则介绍,她在与“有关方面”据理力争时说,这种影展即使办100期,也不需要报批。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的样式,它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而存在。因为独立电影是一种电影传统,它主要与美学精神、资金模式及放映模式有关,全世界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栗宪庭电影基金会”于2006年成立。栗宪庭先生本人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先锋艺术的促进者、著名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他先是认识了一些做独立电影的朋友,他们中的一些人学画出身,后来陆续看了一些片子,感受颇深,觉得要帮独立电影一把。他能够想到的就是请“富裕起来的艺术家出资做这个公益事业”。他想到的第一个赞助人是艺术家方力钧,方先生立即答应给十万元。但方力钧同时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愿意将钱给栗宪庭本人,但是担心如果栗先生从宋庄美术馆离任,这批电影收藏是否能够被善待,支持独立电影的计划能够得到继续。在这种情况下,随后其他艺术家的赞助逐渐形成了一个基金会,以栗宪庭自己的名字命名。
这个基金会目前的主要项目有收藏独立制作电影、资助小成本的独立电影尤其是纪录片的创作、推广和发行。在每年的春季和秋季,举办两场独立电影展映,其中春天的那场(通常是五月初)为“纪录片交流周”;秋天那场(通常是十月份),最先的命名有“北京独立电影论坛”、“北京独立电影展”,后来改为现在的“北京独立影像展”。原定于2011年5月初的“第八届中国纪录片交流周”,在压力之下不得不停办。
目前全国的独立影展映主要有这样几个平台:昆明的“云之南纪录影像展”,以纪录片为主,在云南这个多民族特色地区,拥有人类学纪录片的背景,两年一度;南京的“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一年一度,独立制作剧情片在这个平台上受到特别关注,同时有实验电影展播。新兴的有“重庆民间映画交流周”,北京朝阳区的“北京新青年独立影像展”、西安的“亚洲民间影像展”等。这些影展都同时对外开放,来自国外的纪录片、实验电影也有放映。2009年我参加了“云之南纪录影像展”,东南亚国家地区的纪录片占了较大比例。
宋庄的“北京独立影像展”起步不是最早,但是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成为中国独立电影展映的重要平台。它受到“关注”和承受压力是2010年之后的事情,这个应该与大环境某些气候变化有关。其他影展偶尔也会遇到干扰,比如2007年我担任评委的“云之南”,展映的地点从昆明移到了大理,因为影展中出现了某位敏感人士的作品。
一些值得关注的独立电影
“北京独立影像展”展映影片分为实验、剧情和纪录片三个单元。8月26日上午,这三个单元的评委们集中到一起,深入分享了观片经验,评出了各自单元的获奖影片;26日晚间七点多钟,举行了简短的闭幕式及颁奖仪式。栗宪庭先生在发言中肯定了“本届影展闭幕了三次”提法(郝建语),在场的人们大笑不已。
如果这实验、剧情和纪录片三项当中,选出一项能够覆盖其他两项,最能够体现独立电影的精神,那么只能是实验电影。实验电影更能够代表独立电影根基中不可缺少的那个东西,即追求影像本身的创新性。在《持摄影机的人》(1928,维尔托夫,苏联)这部影片中,你可以充分体验到手持摄影机的人,面对世界的那种新奇和惊讶的感觉,如烟火般展现的剪辑、令人眼花缭乱的特殊效果,将一个新世界呈现在人们眼前,摄影机成了人们“延伸了的眼睛”。
实际上,世界并没有改变,只是人们感知它的方式改变了。最终被改变的是人自身,是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人们面对世界的认知模式。影像有多少可能性,世界与人们就有多少可能性。探索影像的边际和极限,也是探索人的想象力的极限及边际。如果说具有颠覆性,那么实验电影的本性就是颠覆,它有自己小小的传统和内行的眼光。
在宋庄这个先锋艺术家云集的地方,影展留出“实验电影”这样一个单元,真是太恰当不过了。艺术家们自己掏钱支持独立电影,提供自己的工作室作为展映场所,也应该有这个因素。在根子上,实验电影与先锋艺术是相通的,这也是现在更名为“独立影像展”的原因之一,必须包含纯粹是影像方面的探索实验。实话实说,这部分的内容如果拿到电影局去报批,恐怕没有人会看得明白,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尺度能够用来衡量。也实话实说,中国实验电影的起步较晚,实力较弱,这次影展上获“实验创新奖”的两个作品,作者都来自中国大陆之外:《瓢虫哀歌》(近藤聪乃,日本)、《所有的行都流出来》(林育荣,新加坡)。
这次影展,剧情片也有了明显长足的进展,它是竞争最激烈的那个单元。无奈只有两个奖项,当选者只能是一个长片一个短片。三位评委张真、章明和陈翠梅深感不足,于是影展向组委会提出申请,希望在不增加奖项的前提之下,特别推荐几部影片,以资鼓励。最后评奖结果如下:优秀剧情片奖:郑阔的《南风》(长片)和陈莉华的《马拉自在》(短片),评委会特别推荐奖为黄骥的《鸡蛋与石头》、白斌的《猎人与骷髅怪》和杨明明的《女导演》。
“栗宪庭电影基金会”还有一个电影学校,每年暑期开班,训练时间约四周。《南风》的导演郑阔正是这个电影学校2009年的学员。他毕业之后拍摄了两个纪录片《789站》和《暖冬》,《南风》是他去年在辽宁葫芦岛拍摄完成的首部剧情长片,这次影展也是这部片子的首映。郑阔声称他与共同拍摄的朋友孙杨都喜欢北野武、纽承泽,喜欢《教父》和香港电影古惑仔系列。这部片子里也明显有向《美国往事》致敬的细节,包括感伤的音乐及其他。独立制作一部黑帮片,存在多少难度啊,但是他们却完成了,影片放映时激起观众极大的兴趣。
在观看这部片子时,竟然令我时时联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电影审查制度诞生前后。电影这个东西,天生具有一种面向现实的本能,面向那些野性的当下现实、社会的阴暗面甚至黑暗面。当年美国也是因为电影中突然涌进了大量丑陋现实的内容,促使了电影审查制度的诞生。与中国不同的是,那是行业协会内部的自律章程。这部《南风》几乎每走一步,都突破了当今中国审查制度的框架,但是却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
这部电影出现了如下情节:警察包养妓女却不付钱,而是由妓女每月按时向警察交保护费;为泄私愤他在办公室里残忍地将一个小混混打得满脸是血,最终由更大的黑社会头儿出面摆平这件事;政府部门通过领导的秘书牵线,将拆迁的“钉子户”交给黑社会去解决。影片中还有全裸镜头,警察与妓女之间的S/M,浴池里的砍杀,跑向大街的裸体被追杀者,这些显然为今天的审查尺度所不容,但是它们却绝对电影属性。对于电影人来说,这属于控制不住的电影本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出台电影的分级制度。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与现有审查制度的冲突,并不是独立电影“独立”的最终理由。更重要的是另类气质,在影像或精神方面的另类探索。一部拥有商业潜质的《南风》,可以看作“另类独立电影”。其中残忍现实的成分,最终都笼罩在有关江湖的传说当中:即细节是真实的,总体却是虚幻的。这样的片子只是暂时在独立电影中藏身。一旦机会到来,它就要飞走。
与《南风》的气质相反,评委会特别推荐的这部《女导演》,放在任何条件下它还是一部独立电影,是运用纪录片的手法拍摄的剧情片。片中的阿明和月月从导演系毕业等于失业,于是拿起摄像机互相拍摄,互为镜像。两位90后女孩出语尖刻,针针见血,对于对方和自己一样不留情面,互相羞辱中保有一份互相之间的温情,有点伯格曼电影的遗风,直抵乃至瓦解对方和自己的灵魂。然而镜头却不沉闷,明快流畅。在很大程度上她们的表现,是被在场的摄影机激发出来的。
开幕式上停播的是年轻女导演黄骥的《鸡蛋与石头》,已于今年年初在荷兰鹿特丹电影节获奖。是有关一个农村留守少女被长辈性侵的故事,导演声称其中有些细节正是自己的经历。同样在这个影展上面世的还有这部《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导演柴春芽曾经是《南方周末》的摄影记者。影片没有故事,主要场景由老人、少女、疯子、河流、山川、动物(驴、骆驼),皮影戏、传统戏剧以及回忆组成。初看上去,令人想起安德烈·塔科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或者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那样的“诗电影”,再看下去发现它其实更接近“魔幻现实主义”,是从荒芜破败的现实中,重新走出曾经有过的理想、光荣和辉煌,再现这片贫瘠的土壤曾经有过的恩典与呵护。
独立纪录片老将吴文光,独立纪录片导演赵亮(《上访》、《罪与罚》的作者)与我本人,我们三人共同担任纪录片单元的评委。参加展播的纪录片共有50部,其中有少数在别的地方展映过,绝大多数是这次影展首次露面。纪录片的情况也在发生变化,影像质量有比较大的提高,表达的方式越来越丰富,内容和视野越来越宽广。
长达三个小时的《走马水》(田波、王苗霞),将民俗学、人类学的传统内容,与当下现实矛盾揉合在一起,呈现了黄土高原腹地一个村子的立体状态。《生活而已》则是另一种不同的样式,也属于极少数派私电影。导演魏晓波将机器架到了与女友的饭桌前和卧室里,记录他们结婚领证前后遇到的一波三折。年轻人恋爱时充满锐气和一往无前的,但是回到现实,房子与钱成了两人结合的障碍,随时引爆激烈的冲突。
来自台湾的两部片子也有份量。一部是《面包情人》,关于在台湾老人院打工的菲佣,导演以温婉深情的镜头,讲述这一群远离家乡人们异乡奋斗的苦和乐。另一部是《舞台》,关于台湾歌仔戏团面临的危机和传承,再次展现到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和焦虑。
我自己有点偏爱一部50分钟的小片子《中国协奏曲》,导演王博是在国外学习电影的年轻人。他将镜头对准了2010及2011年的重庆街头,拍摄了当时遍地红歌的政治、社会景观,同时又有意识地对制造权力幻景的“景观”本身作出解构。当他拍摄街头群众演出时,把镜头集中在某个拥有笨拙身材和面容的人身上,直到让她释放出在浓妆彩衣之下的真实气息。这个片子属于作者的写作类型,比较自由,只是从街头采集来的影像,带有过于偶然的性质。片子里不断提到安东尼奥尼拍摄的《中国》。我不知道,安氏的这部粉红色的片子若是放在今天我们的影展上,会不会给它得奖。
纪录片单元选出来的三部获奖片子为:《遍地乌金》(黎小峰、贾恺),一部有关陕西榆林的故事,近年来榆林发现煤矿之后,昔日封闭宁静的遥远地方,一下子变得像脱了缰绳的野马,骚动不安;《京生》(马莉),影片主要有关上访的女性访民,身为女性的导演没有将她们看作异类猎奇的对象或采取简单同情,而是试图捕捉她们生活、感情内在逻辑,找出缠住她们命运的那些细小丝线;《吃饱的村子》(邹雪平),这个片子是吴文光草场地工作站“记忆·饥饿”计划的一部分,一些年轻人拿起摄像机回老家听老人们讲述大饥荒年代的故事,它其实是继前一部《饥饿的村子》的第二部。
最后,影展中作为闭幕电影展播的这部《三峡啊》(王利波),是一部直接面对政治的片子,可以说是一部政论片,一部反对意见的政论片。影片采访了从李锐到戴晴以及水利专家们关于三峡工程的反对意见,并到库区现场访问了移民们的面临的难题种种,既有宏观的立场又有深入的细节,背后涉及的问题也是中国当前面临的根本问题所在。这样的片子在影展中所占份量不多,但是不去回避现实的尖锐性并愿意承担这种尖锐性,也是这个影展的底线和特色。王利波将这部片子送到宋庄是对于影展的荣耀。就我本人来说,这部片子已经超出了这个小小的影展,它应该在更大的范围之内被更多的人们所了解。
作为评委之一,面对这么多好片子,做出取舍是无奈和不得已的事情。我们很快意识到,任何奖项都有其局限性,一个影展有这个影展的局限性。而这个局限性,实际上也构成了这个影展的传统、特色以及创新性想象力所在。当然我们的头脑和眼光必须是敞开的,应该鼓励所有新的探索,但是我们还必须遵守自身的限制,遵循这个影展而不是那个影展的限制,遵守中国纪录片传统与特色的限制。我本人理解这个小小的传统,简单地来说,就是长期深入、不辞艰辛地关注边缘人群,让那些沉默的人们得以被看见和被听见。
(为纽约时报中文网而写。http://cn.nytimes.com/article/culture-arts/2012/09/03/cc03cuiwei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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