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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区分了直接暴力和称之为“语言暴力”之后,再来补充谈谈后者,这也是许多人感到忧虑的。
   骂人肯定是不好的。哪儿不好?不知道自我克制。个人修养有待提高。但是我想给出骂人的另外一种解释,就是对于语言的理解有误。
   先举一个例子吧。《红楼梦》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出于对宝玉和凤姐的强烈不满,赵姨娘给了马道婆一些银子,让她弄布做成小人像,放上写着这二位生辰八字的纸条,然后用针扎,做法诅咒他们。结果那边这叔嫂二人,就疼得满地打滚了。
   有人对于语言的理解与这个类似。他模模糊糊地认为,在这边(网上)说几句难听的话,那边(现实中)的某个人就会受到伤害。话说得越难听,伤害的效果就越大。他接着骂,那个人就接着受伤害。他骂得越凶,那个人或许就会在某个早晨气绝身亡。他非常希望看到这个场景,等着的就是这一天。
   他将语言看成了具有魔性的东西,带上了人类早期思维的某些特点。
   最近看到一个资料说,英文口语中的粗口,与中文不太一样。在基督教的背景之下,最为恶毒的骂人话是咒人死后“下地狱”,因此喜欢说Damn you,许多愤怒的表达,都与此有关,比如damned或goddamned。但丁的《神曲》中,描述了让人进地狱的种种可怕场景,有在烈火熊熊中煎熬的,也有在深谷中爬行的。拉伯雷的《巨人传》里,同样有“叫你们沉沦在硫磺里、大火里、深渊中”的说法。
   但无论如何,咒人进地狱,是整个人都进去。如果这个人仅仅是头和肩膀进去了,他的腿和脚还在外面,骂人者自然会感到不甘心。
   比较起中文的骂人来,这个做法有点偷懒了。中文的许多骂人是将人拆解成各自独立的部分,针对身体的某些部位,尽可能地羞辱。仿佛那些部位和器官,就是这个人本身。骂人者也许十分乐意向旁人表明,他对于对方的观察了解,是多么深入体贴。
   这又让我想起那本早期人类学著作《金枝》里,提到有早期民族相信:能够收集到敌人身体的某些部分,比如头发、牙齿、指甲,或与敌人身体接触过的东西比如衣服、饰物,然后将它们付之一炬,这样就能够对于敌人造成远距离的伤害。
   中文骂人者的一些思路,与这个相平行。觉得只要针对对方身体的某些部分,那些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局部,就对于这个人施加了整体的羞辱和伤害。显然他的魔法更加高明,不需要辛辛苦苦去搜寻实物本身,只要在口头上提及就行了。虽然都是对于“零部件”的信任,但其中还是有信仰的区别:一个信仰物质,一个信仰语言。
   哦,是不是因为汉语的语言是象形文字,从仿照现实事物出发,此符号因而与现实事物的外表最为接近,于是导致迄今有人的头脑里,仍然不能有效地区别语言符号与直接现实,将语言看作了现实本身?这个问题应该留待语言学家、人类学家等专家去解决。
   王小波说的“癔症”或“集体癔症”,就属于这种情况。本来只是嘴上说说,但是说着说着,在中途的某个阶段,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人们把自己所说的当真起来,以为那就是实际发生的。
   比喻这个东西害死人,尤其是隐喻。它虽然增强了修饰的效果,但许多情况下得不偿失。鲁迅笔下的“狂人”,与鲁迅本人之间应该还是有区别的。当这位虚构的人物说出——没有年代的历史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吃人”,只是一种激愤的表达,不能认为它正好符合中国几千年文明史的现实以及性质,更不应该从中引申出任何现实暴力的正当性。
   我们小时候被反复告知“黑暗的旧社会”,年幼的我们被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小时候有一天在阳光下行走,突然意识到旧社会也是阳光普照,吓了自己一大跳。
   当然这个毛病不仅仅属于中国人。以赛亚·伯林在他那篇《现实感》的文章中,也提到了“分辨虚实、区分真正的山峰和状如山峰的云,真正的棕榈清泉与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他提出衡量现实事物的方法是:“由‘证据’证明了的事实,必须在所有变化着的观点看来是不变的,否则我们根本无历史真相可言。”
   当然也无现实真相可言,如果不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得到确证的话。最重要的是,需要在亮起来的日常光线下得到确证。所谓“常识”,可以看作在日常光线之下获得的知识和共识。“天下乌鸦一般黑”,如果仅仅涉及在屋檐树杈之间飞来飞去的那种生物,这个观察是成立的;但是如果用这句话来比喻地主当中没有一个好人,那么首先得将地主们看成是一群黑压压的乌鸦,那是一般日常光线下人们的肉眼做不到的,必须经过头脑这个中转站。
   不幸经过了这种转换的人们,还要再转换一次,才能从乌鸦身上找回地主,从吸血鬼身上找回资本家,从寄生虫那里找回他们的儿子,从毒蛇身上找回美女,从纸老虎身上找回美国,从明灯身上找回阿尔巴尼亚,从毒草和魑魅魍魉中,找回我们的课本、书籍和老师。
   运用语言称呼现实对象,用它指代实际存在的事物,因此,人们在体验语言的时候,仿佛也在体验这些事物本身。好的文学描绘甚至提供更加逼真的效果,造成那种以假乱真、混合混淆的印象,产生语言的世界比实际的世界更加真实的幻觉。到底语言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迄今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但作为符号的语言,从根本上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存在,它们只是一些发音和书写形式而已,是人们探索世界及探索自身的一种途径。那些拼命从语言中寻找现实的人,如同一个妄想狂,把努力接近镜像,当作了努力接近现实本身。
   将语言的归语言,现实的归现实,可能是我们恢复常识、建立共识的第一步。
   当然,语言也有自己的“现实”,即我们所说的这些话,由不同的词汇连接起句子,连接成段落和章节,人们在报纸上、书籍里以及网络上读到的那些。人们通过言语互相交流、互相理解或者产生误解。
   因此,可以进一步说,需要区分的是“语言的现实”和“实际的现实”。怎么会有人认为在语言的世界中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就是在运作现实本身呢?怎么可以将隔空骂人,看作是直接施害于他人本身呢?
   这里所谈的,是我能够想得到的解决骂人问题的途径。我也希望,对于杜绝在网络上骂人,每个人拿出自己的好主意。
   最后要说的是,“从乌鸦身上找到地主”的说法,也是一种比喻。其实我想说的是“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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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

崔卫平

100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小时候浑浑噩噩 上课做小动作 老师讲课听不懂 考试勉强及格 被文化革命的飓风 一举刮到大街上 看大字报 听别人议论 观看战斗表演 从此对这个世界有了兴趣 觉得那是一个变化莫测 日新月异的场所 经常会有神奇的东西出现 不记得路是因为 道路这种东西 不是停留在那里 而是会自动生长 自动延展的 下次遇见它的时候 它就朝别的方向转过去了 记了也没用 观看变换的世界 也参与它的变换 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最喜欢的小说有《老实人》 做人做公民的榜样是伏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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