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我们如何学习讨论之八
   一位年深日久的朋友,埋头做自己的学问,很少在公共讨论中发言。在不久前的聚会中,他说了一句话:“不管怎么说,韩寒是一个符号”。
   一个人成为一个“符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符号本身(能指)与它所指代的对象(所指)之间的脱离与断裂。
   某种符号关系一旦建立起来,人们便较少关心符号本身,更倾心于自己塞进符号中的含义。当韩寒被当作某种符号,他这个人本身便不重要了,出生在某年某月、曾经做过某些事、将来还要去做一些事情的那个韩寒,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韩寒这个名字所包含的象征意义。
   一位认证为新华社国内部记者在微博上写道:韩寒“那种对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准则的向往和追寻,都为我们时代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当韩寒这么做的时候,我支持韩寒。……至于他们乃至他们的家属私德如何,对不起,我真没有兴趣关心”。
   “标杆”是那种一望即知的东西,拥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效果,这就足够。这将允许在“标杆”的韩寒与“真身”的韩寒之间,打一个隔断,让韩寒与他所处的实际世界分离开来,让这两个世界产生分离和分裂。
   符号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符号不再朝向现实的世界开放,不再朝向现实的人群以及不断变动的格局开放,以及与之对话。符号越是脱离这个世界,便越是具有“普遍性”,越是简洁、光滑,也越是可以轻便地加以利用。
   将一个人与他周围的世界分离,能够产生一种神秘力量。当关上现实世界的大门之后,当人们的肉眼所不能目击,当这个人的信息主要是依靠种种转述释放出来,人们的想象力便越发炽热。结果是,某个符号不仅超越了他本人,也超越了其他所有人。
   比起符号背后的肉身,符号具有不可比拟的穿越性。符号就像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扎根于更加广大的人群当中。于是人们开始乞求于这种肉眼之外的力量,希望它能够作为媒介,把自己的声音传得更广,或壮大自己这一派的声势。仿佛韩寒是一帖符咒,且受过某种更为强大力量的祝咒,只要念动这个符咒,民主的事业就会有所进展。当然,这个想法与韩寒本人无关。
   资深评论员笑蜀写道:“有人说,韩寒谈革命民主自由,有啥了不起?早就好多人谈。我说废话,此前多少人谈都是相对小众,没法让几千万普通人同弹。我就谈了半辈子,但我影响的人很少。”的确,在“韩三篇”涉及的话题上,笑蜀先生多年来思虑精深,着力甚多。但是他这样说话,仿佛是一个“正版”的人,在推荐一个“盗版”的产品。只要韩寒一旦开口,乃至不管他是如何谈论的,那么就必然拥有比他本人不可比拟的意义。笑蜀先生还提及“概念产品和市场化产品”的区分,显然他是想借助市场化的韩寒,来推销他自己的某些理念。
   对于另外一些人们来说,符号性或象征性的人物,意味着替他本人撑起一片天空,替他完成他自己不能前往的事情。我就不只一次遇到这样的责问:“韩寒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你敢么?”发出类似质疑,应该都是有所追求的人们。但谁说你一定需要通过韩寒,才能说出你自己想说的话?你也可以尝试运用自己的嗓音,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信,你低下头翻翻自己的口袋,会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藏着那么多的秘密,它们其实都是可以说出来的。
   遥不可及的符号,由于缺乏与真身及现实世界的对照,最有可能成为任意解释的对象。争论中不同的人们所抓住的韩寒是不一样的。你说的是民主自由的韩寒,我说是的天才成功的韩寒,他说的是蔑视一切、肆意开骂的韩寒(“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第四个人崇拜的传说4年花掉1千700万的韩寒,以及喜欢谈汽车谈女人的韩寒,第五个人说,我没有看过韩寒的任何作品,但是我喜欢这个人。哦,他/她喜欢的是随处可见的广告照片上的韩寒。
   符号从内部分裂了。每一个人所捕捉到的韩寒,都能够找到与其对立的充分证据,声称事情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觉得他阳光帅气,另一个人发现他下笔怨恨怨毒。这个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韩寒本人。他的确释放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信息。作为一个人,这再正常不过。但是也许可以进一步说,韩寒始终是在反抗那些加在他身上的那些东西。
   反抗他作为一个符号被安排的命运。一有机会,他会努力释放他自己身上更为真实的东西。在一些别人怀疑他是造假的地方,你也许其实可以听出来他的真实声音,他的“反抗”。
   在回答他赛车是否是玩票时,韩寒说:“关键是这东西不好玩票。你别的东西能玩票;写东西呀或者唱歌呀都能玩票,因为你没法分辨好坏,你死活认著我是好的那没办法。但是赛车,因为它是一块儿发车的,快慢大家看一眼都知道。”其中“快慢大家一眼都知道”的说法,就回到了我们一直在谈论的、与所有人共同分享的这个现实空间。
   这个就是拉康说的,真实界直接诞生于象征界。越是被符号化,真实界越是感到不安,越是要表现为噪音和杂音,发出干扰的信息。符号化不止,真实界不息。这回韩寒挑明了说,从前写那种众人喝彩的文章,是“迎合”别人,而他现在需要找回自己。从前是要“杀戮权贵”,现在则说要“杀戮民众”。
   不幸的是,人们把这个当作了新的符号。他即使“反抗”,也只能作为一个符号来“反抗”。当然,他也知道如何运用自己作为符号的身份。《谈革命》中有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不去领导一场起义呢?”无论如何,写下这个问题,有些太夸张了。
   担心失去符号,自己便不能流行或不能开口的人们,也许是因为觉得周围世界压力太大,自身不够强大。但是无论如何,与所有的人们一道回到现实世界,回到人人都能够用自己的双脚踏进的那个共同空间,这不可能绕过去。这里才是民主事业展开的场所,也是开辟自由、提供自由条件的场所。如今人们认同“总统是靠不住的”,那么一个大活人做成的符号,不会比总统更加靠得住吧?
 

话题:



0

推荐

崔卫平

崔卫平

100篇文章 8年前更新

小时候浑浑噩噩 上课做小动作 老师讲课听不懂 考试勉强及格 被文化革命的飓风 一举刮到大街上 看大字报 听别人议论 观看战斗表演 从此对这个世界有了兴趣 觉得那是一个变化莫测 日新月异的场所 经常会有神奇的东西出现 不记得路是因为 道路这种东西 不是停留在那里 而是会自动生长 自动延展的 下次遇见它的时候 它就朝别的方向转过去了 记了也没用 观看变换的世界 也参与它的变换 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最喜欢的小说有《老实人》 做人做公民的榜样是伏尔泰

文章